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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好的朋友,Tom

Tom說, “你走到我前面去,因為我要放屁。” 我稍微加快腳步,走到他前面一、兩米的地方,回過頭看他。他一臉微笑,像一個快樂的小屁孩。 那是2007年夏天的一個午後,我第二次見到Tom。 之前的一個星期,我因為尋找、拍攝、採訪嬉皮士,來到科羅拉多州的山村Ward。在跟拍一個嬉皮女孩Semantha的途中經過Tom的家。 Tom和太太Carol當時坐在陽台上享受夏天, 悠閒地吸著煙。 Tom瞧見我,大聲說,“你的相機真夠大的!” 我說, “嗯,是的,比我大, 也比我重呢。” 由此,開始了我們十三年的忘年交。 Tom邀請我再去Ward。一個星期後,我果真以Tom和Carol的客人的身份回到Ward。 Tom把我安置到他家對面的一間空置的綠房子,然後帶我遛噠,因為Ward是一個美麗的地方。 Tom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,了解它的一草一木,以它為豪。剛出門,他就要放屁,為避免為“中毒”,讓我走到他前頭。而我居然沒有詫異的感覺,似乎我們是很多年的朋友,彼此已經很了解。 Tom帶我走他的路線。他每天早上都和他的狗到森林散步。路上,他常常遇到女兒Greta也帶著她的狗去散步。然後爺兒倆就像兩個老鄰居一起和他們的狗去林間溜達。 Greta從來不叫Tom爸爸,而是直呼他的小名Tom。 Greta叫Tom的時候,口吻像幾十年的好鄰居。但Greta從來不直呼Carol的名字,而是喊她媽媽。 Tom從來不介意親生女兒不叫她爸爸。他和Greta的感情,其實很深,既是父女,也是好朋友。 Greta差不多三十歲時跟Carol學油畫,早期的作品之一是Davenport段的密西西比河,Tom的家鄉。 Greta把這幅畫送給Tom。它至今掛在Tom和Carol的客廳裡。我想,Greta很清楚Tom的天性和Mark Twain筆下的Tom Sawyer以及Huckleberry Finn是一樣的。不難想像他和Tom Sawyer、Huckleberry Finn沿著密西西比河遊蕩、探險。 他從來沒有失去孩子的純真、坦率、好奇心和探險精神。即便在他居住了三十多年的Ward,他也經常有新發現。狐狸在雪地留下一串腳印,行山人遺漏了一個物件,一隻剛出生的鳥雛從鳥窩掉下來(Tom會小心把鳥雛放到安全的地方讓鳥媽媽發現它),一顆樹生病了……發現,讓他快樂。 2007年七月末的那個下午,Tom帶我走他和Greta經常走的路線,邊走邊給我指出動物的腳印,一顆樹的故事,一塊空地的歷史。然後我得知他的逃兵歷史。 上個世紀六十年代,Tom拒絕去打越戰,逃到Ward。他並不以當逃兵為恥,而為不參與邪惡的戰爭為傲。我向來認為,最勇敢的人,不是戰場的士兵,而是因堅持自己的信念敢與世界逆行的人。這個人不一定是哥白尼之類的歷史名人,他可以是一個不普通的普通人,比如Tom。 Tom不跟風,不怕別人異樣的眼光,不理會自以為是的、武斷的無知者。他讀書看報觀察世界,從來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方式。只要他認定是對的事情,他就會去堅定的去做,你別指望改變他。如果他自己發現他原來錯了,他一定不會遮掩自己的錯誤。在他了解一個人、一件事之前,他從不輕易下結論,或帶著情緒去判斷一個人。我們有時會有不同的意見,爭論得激烈時,他脫口而出一句粗言,“You are a bitch!”我條件反射似的回一句,“You are a son of a bitch!” 粗話說完,我們一起大笑。和Tom在一起,我可以樣肆無忌憚。 Tom在任何人面前,都可以“肆無忌憚,” 因為他不懼怕世俗的眼光。同時,他接受世界的不完美,接受別人的不完美,接受我所有的缺點。因為接受,沒有疑慮,所以釋懷。他不做違心事情,因此他沒有秘密。他說秘密很沈重,藏在心裡會很累。沒有恐懼,沒有疑慮,沒有秘密,Tom是我所認識的最坦率、最快樂的人。他入世,又出世,我向來是知道的。但我從沒想過他會離世。 Tom走得很突然。美國科羅拉多時間2020年6月1號早晨五點左右,Carol聽到他呻吟了一會兒,然後舒了一口氣,以為他在做夢。七點她回到臥室,才知道,那是Tom在這個世俗世界發出最後的發聲。同日晚上(香港時間6月2號的早上),Greta給我發了郵件,告訴我Tom突然離世的消息。當時我正準備出門上班,怔了一下,明明讀清了每一個字,卻好像沒看懂信的內容。過了十來分鐘,站在地鐵裡,眼淚突然嘩嘩地流。那種心情,和我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一樣。頭腦一片空白,心臟似乎沒有了生命的徵象,但眼淚不斷地流,像兩條河流那樣。夜晚收工回到家,再讀Greta讀郵件,才確切地感知到痛。眼淚繼續流了兩天。工作的時候,把自己關閉掉,一旦不用工作,眼淚就開始流。Tom離開的第二天,我堂兄因喉癌離世。雖然離開家鄉後很少堂兄交往,但因為血緣的關係,因為Tom的離開,觸動很大。那感覺,就像上帝帶著殘忍的微笑對準我的心臟連開兩槍。或者說是三槍,因為去年9月,他還搶走了我的母親。Tom離開第三天,我的身體被悲傷的眼淚和勞累的工作抽乾了,我已經沒有氣力哭泣和悲傷。等我再有氣力的時候,再想Tom, 我知道他一定不希望我、Carol、Greta或任何親友為他哭泣、悲傷。他也許更希望我們慶祝他沒有痛苦地結束一段旅程,開始另一個旅程的探險。他離開的方式,正如我外婆過去常常說的,是有福氣的。我希望,等我該離開的時候,也像Tom那樣。 Tom離世的那天恰好是兒童節。我有時想,也許Tom特意選擇了這一天,因為他內心一直是一個貪玩的、純粹的孩子。不過,我知道,Tom從來不屑各種節日 —– 除了聖誕節,因為聖誕節的時候他可以扮聖誕老人,送很多禮物,又收禮物。(我最快樂的聖誕節,就是2007年和Tom一家過的那個聖誕節。我們不斷地拆禮物,笑著、叫著,像一群孩子,貓和狗也都收到了禮物。Tom送給我一雙很厚很暖的羊毛襪子,Greta送給我一雙暖和的羊毛手套。後來我一直在南方生活,用不上它們,把他們轉送給我怕冷的父親。我告訴Tom,我把他們的禮物給父親了,他不但不介意,還很高興,說禮物沒浪費掉。)Tom不需要世俗選定的日子去慶祝兒童的純真,或父母的愛,或任何值得慶祝的人與事。他有自己的方式。我們之間也從來不給彼此寫節日快樂的郵件。我們甚至不記得彼此的生日,不會互祝生日快樂。任何時候,不論我們在何方,相隔多遠,即便現在, 我們都在慶祝生命,慶祝我們特殊的友誼。 我們的友誼就像海明威小說《老人與海》裡頭的那個老漁夫和小男孩。每次讀到老漁夫一大早去叫小男孩起床的到那個情節,我的喉嚨會梗塞,因為,在那裡,我看到了Tom和我。而Tom來中國探望我到時候,的確會像老漁夫那樣,清早的時候,走到我房間,用手輕捏我的腳拇指,叫我起床。我睜開眼睛,就會看到他的微笑,聽到他說,“早安!很美的一天開始了。”我知道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探險了,並不介意他來我的房間叫醒我。但我有時會介意別人看我們的異樣眼光。在中國,我的鄰居,陌生的路人常誤認為我是他的情人,以為我是為了出國勾搭老外的人。有一次,在杭州,一個的士司機教訓我說,“你看你,怎麼就選了個老外呢?你知道中國有多少男人娶不到老婆嗎?” … Continue readi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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